唯梦闲人不梦君

【史俏】Unbreak my heart

*有虐,私心和脑洞夹杂严重,还有浓厚的厄勒克特拉情结,请谨慎阅读


【Unbreak my heart】

敲击键盘时的哒哒声如富有节律的演奏,一行一行的文字就在屏幕上呈现出来:

“没关系的,像小孩子叛逆的情况,大多数家庭都有吧。像我也有两个弟弟,我也总感觉不能了解他们的想法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的时候放任对方离去,也是一种成全吧。”

谦逊柔和的言语透着显而易见的关心,隔着发着荧光的屏幕,仿佛就能通往另外一个未曾被开拓过的秘密世界。就算不用面对面,仅仅只是聊天,就能让距离拉近到毫无间隙的地步。

“你应该相信,他能过得很好,想来你的孩子也是非常聪慧的,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能化危为安的。”


每天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短信给破坏了。

那时的俏如来正端坐在椅子上揉按疲惫的双眼,想着一会儿需要买杯咖啡提神。急需安稳的神经被一声突兀的短信提示音所拨动,头脑就像有预感似的嗡了一声。他顿了顿,宛如拥有预言的神奇能力,他事后再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似乎在读完短信之前他已经知晓了内容:

——我不愿再跟你们这群虚伪的家伙有任何联系。

没有头没有尾的内容,也没有署名,但是俏如来的确清楚发信者的身份。他勾了勾唇,露出了一个就连苦笑都算不上的弧度。史仗义的电话肯定是打不通的,他打给了银燕,后者吞吞吐吐,大概意思是史仗义回家后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就说要跟史家断绝关系,他没能拦住,现在他想去找二哥,父亲那边就拜托大哥了。

俏如来略略顿了顿,想要拒绝的话语在口边转了转,还是咽了下去。

所幸俏如来一向不喜多余的社交活动,所以一次性将年假请完之后,就一个人走出了公司。


小空选择了消失,这应是无声的暴行,他如一阵不羁的风离去,却让被他留在身后的人龙卷风过境后的惨败荒凉。

俏如来用许久不用的钥匙打开房门进来的时候,史艳文正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俏如来走进来的时候,就变回了平素温润柔和的史精忠,不再因工作而需要披着雷厉风行,果断又难以揣测的外壳,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温柔的光泽,就像是被隔绝在外的阳光透过他的眼眸渗了进来。

在看到进来的人是他时,那双碧蓝的眸子似蓝水晶般亮了一瞬,而后又是稍纵即逝的失望,又转为另一种温柔的惊喜。

极其快速的变化,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俏如来,一定看不出仅仅在眨眼的瞬间,已有千思万绪闪逝而过。

俏如来将窗帘拉开,让久违的阳光流进这昏暗幽冷的房间。随后,他就好像从来不曾离开过这个家一样,开始安静地打扫起来。

以前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听到他们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议论:俏如来可能有轻微的洁癖。

而这其实并不是洁癖,而是想要制造一个绝对宁静安全的栖息之所。从很小的时候就必须肩负着期望而成长,直到后来离开这个令他所眷恋的地方。他已经有很久不曾回来看看,连电话也都像是例行公事,可是却又不像小空那般完全跟家里切断了联系。他更像是一只在远方等待的鸟,平常的时候展开羽翼,却并不想向任何的地方飞去,只希望日薄西山的时候,能有愿意向他展开怀抱,让他一心停驻在其怀里的巢林。

俏如来可以保证的是,如果史艳文想要的与他相同,是一个温馨宁静的栖息之所。那么他愿意倾尽所有来帮他实现这个愿望。从将房间打扫得干净不染开始,将地板拖得光亮,必要时他会以创造艺术品的严谨态度打蜡抛光,力求地板光滑亮丽;还有墙壁的角落,每一个细节他都不会放过,用最犀利的目光来判断出这些是否会影响到他的父亲,若有之就将其清除或者移开,每一颗纤尘,每一丝蛛网,都被其用抹布消去存在的痕迹,而后置上他觉得符合史艳文的物品,比如一本精心挑选的书籍,一只镶着藤纹的木刻笔筒,亦或者是一盆小小的绿色盆栽。

俏如来试图想要将那个纯净如玉的灵魂所吞噬的魑魅魍魉统统隔绝在他所建造的家之外,史艳文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明净无尘;如果是嫌这个不够,他可以再建造第二个家,第三个,唯求那人愿意驻留。

可惜的是,史艳文似乎并不同意如此,以前每当俏如来装作不经意提出这些意见时,就只能换来他仿佛十分抱歉的微笑:

“真的吗。这样,不会很麻烦精忠吗?”

就像现在一般,当他刚刚想要握着扫把之时,史艳文的眸光投了过来:

“明明都这么辛苦了,还需要你回来做这个,真是对不起。”

俏如来平静地看向他,史艳文用一种宛如讨好的,几乎算是感激的笑容望着他。那种小心翼翼的对待如带刺的藤蔓勾着他的心,近乎让他心碎。

这种不是因为俏如来而引起,却最终投落到他身上的卑微态度令俏如来浑身都不由得颤栗,他很想脱口而出“你不必如此”这样的话,但是最后还是忍耐住了。他知晓这么做没有意义,反倒会让原本就草木皆兵的史艳文更加自责愧疚。他只能给予一个算作宽慰的微笑,落荒而逃似的躲进厨房。

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一无所有,贫瘠得就好像刚刚被运货员从店里搬进来。如果不是上面还有用磁铁贴固定的购物广告单,俏如来看着它们仿佛被放置很久的样子皱了皱眉,想要将其取下丢掉,而就在这个时候史艳文走了进来。

“……这些,都不要了么?”

俏如来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太过自作主张:“抱歉,可是,好像很旧了的样子。”

“嗯,其实也才拿回来不久……”史艳文好像想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俏如来注意到一张被置在台上的宣传单,特价商品那栏,鲑鱼的标志上被用马克笔画出一个痕迹颇重的圈:

“你想吃鲑鱼?”

“啊,只是随便看看而已。并不是……只是觉得比较便宜……”

“如果是父亲想吃我待会就顺便买回来好了……”

俏如来突然意识到史艳文的欲言又止是在顾虑什么,像是安抚般的一笑:“没关系,我茹素只是习惯,父亲不必顾念我。”

史艳文不再跟他说话。两个人在不算大的厨房里相处时竟也感到空气的凝滞,而后俏如来以准备晚餐的理由出门,史艳文站在门扉的旁,低头凝视着地板上的纹路,似想挽留,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在走向超市的同时,俏如来同时在脑海里勾画着需要购买的物品,不需要用纸笔,仅仅是在脑海里做一番取舍,就有着非常清晰的条框。

如果是购买晚餐的食材按理说挎着购物篮也就够了,但是他却选择了能容纳更多的推车。而后既像是在享受购物的时光,又像是刻意拖延时间,在每一样摆出的货物前停停走走。他的每个动作都像是机器人按照早就设定好的程序,一丝不苟地完成。他的心里甚至多了一些轻松:就像是一个揣着家族食谱的普通人在为心爱之人选择食材,需要精心挑选,各种比对,然后选出最满意的。每一步里都蕴藏着满满的情意。

路过零食区的时候他还特意停下,在售货小姐的推荐下品尝了几款新出的零食,然后按照史艳文的喜好挑选了其中几种。路过了玩偶区的时候对着那只在最高处笑眯眯的蓝眼睛白猫玩偶看了半晌,捧在怀里的时候彻底爱不释手,也将其放进了购物车。

超市里回荡着一首颇有年头的日语老歌,柔和得令人仿佛怀念的旋律:

“花瓣的白色,是恋人的颜色。

令人怀念的百合花,是恋人的颜色。”

俏如来一边等着长长的队伍,一边跟着那柔和的旋律在心里无声地哼唱:

“青空的蓝色,是初恋的颜色。

无论何时都美丽的,初恋的颜色。”

他将三盒冰凉的鲑鱼放置在结账台前,还对店员微笑了一下。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因他的微笑而羞红了脸,有些仓促地将东西扫描过价钱后放进了购物袋。

到家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云层厚密,黑蓝斑驳,唯有一丝灿灿的殷红穿过这层阴翳投落,有种近乎血色漫天的壮丽,而他也有种仿佛心得以轻松的满足。

房间里一片昏暗,窗帘又被拉了起来,就好像夜幕提前降临。他估计史艳文大概在房间里休息,顿了顿后向厨房走去,做晚餐所需的先取出,而后一一取出填补进空荡荡的冰箱。

就在他将新鲜的草莓洗净后要端去给史艳文时,才发现史艳文在房间里独自落泪。

俏如来旋开房间的门把,他的动作一向很轻,几乎无声,因而才不小心撞破了秘密。

眼泪一滴,一滴,应该也是无声的,却滴进了他的心里。

几乎能算作是,无可奈何的哀恸。那双一向含着温和笑意的蓝眸,此时却被湿润的水意浸透,一颗,一颗地往下滑落。

俏如来端着草莓在门口站了约十分钟,然而那个人的眼泪并未就此息止。而后他在心里发出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轻叹,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地敲了敲门。

史艳文来开门的时候,已经如平常般的平静温柔,眼圈的微红几乎算不作什么。俏如来猜到他的眼泪大约是为了离他而去的孪生子,当然不会是为了他。可是并没有什么关系,俏如来微微地笑着,像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一样:

“我从外面回来,顺便买了一些新鲜的草莓。”俏如来的轮廓在斜射进房间的暮光里发出一圈不属于凡尘的幽彩,他端着玻璃盏,盏里是被洗净后还沾着水珠的鲜艳草莓,他将草莓放在史艳文的面前:“虽然马上就要吃晚饭了,您还是吃一些水果吧。”

两个人相对无言,草莓的滋味酸甜可口,却只是在舌尖漫开一阵别样的感觉。

俏如来看了看坐在对面的父亲,那双似青空般澄澈的眸子,如今却涣散不已,像是凝视着远端,思绪飘飞,不知道落于何处?

就连吃水果都像是一件艰难却不得不执行的任务。


他将买回的鲑鱼取出一盒,解冻之后开始腌制。手机发出了提示的音节,他拿起来一看,果然是门那端的人发来的信息,发给一个他制造出来的陌生人。

他细想了一会儿,开始每天应有的回复:

“我想你的儿子应该是不会在意的。你离家出走的那位儿子回来了么?真是令人担忧啊。”

说着似乎是真心又似乎是违心的话语,俏如来心想,小空应该是没事的,因为银燕早就将有小空消息的短信发给他,只是暂时两人都不会回来了。

作为“旁观者”的身份安慰了几句,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自己今天的晚餐上。在他和弟弟们还小的时候,史艳文多半都在外忙碌,很难得能回家一趟,更别提给他们做饭了。因而他的料理水平实在一言难尽。俏如来一边想着,一边强忍着油煎鲑鱼时身体对鱼腥味不自觉产生的恶心感,撒上调料,挤上柠檬汁,将鲑鱼小心翼翼地放置到盘子里。

常年茹素的习惯,导致他很讨厌自肉上泛出的油脂香泽,可是小的时候弟弟们对肉食有着极度的偏爱,而现在食欲不振的史艳文也急需补充营养,所以哪怕他是素食主义者,仍旧强压着不适做出了自别人看来美味可口的鲑鱼料理。

在切菜的时候,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锋利的刀刃泛出幽冷的光泽,他捡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其洗净放回原来的位置。


俏如来用筷子拨动着碗里的沙拉,用筷子吃沙拉本就很奇怪了,他还只是夹了几片紫甘蓝和苦苣菜,连沙拉酱也不沾,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一口不吃也是可以的。

“我做的鲑鱼的味道好吗?”

俏如来轻声地问坐在对面的史艳文,这个问题更加奇怪,一个素食主义者居然在问别人自己做的鱼料理味道如何,几乎可以算作是一个笑话了。

可是俏如来没有笑,他仅是盯着面前仿佛失去灵魂的史艳文,尽管唇略略勾起,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并不是体贴的微笑,而是心绪翻涌时不知作何表情时身体自我产生的虚伪面具。

而史艳文总算是将目光,从某个他无法捉摸透的方向移回来,投在他的身上,微笑就像是不得不回以的奉承:

“很好。”

然后两人之间又是缄默,他们并不是遵守食不言的规则,而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僵境。

俏如来看得出,父亲近乎处在了心碎的状态,大概是因为小空的离去。尽管他不知道导火索是什么,但的确为原本还算平和的家庭撕裂出了一道深而痛的伤痕。

史艳文吃得不多,俏如来只能吃素,原本应该再准备一些其他简单的小菜,只是突然之间说不出的疲惫,什么也不想做,就这么任由难得只有两人的晚餐草草结束。

晚餐过后,一切都显得空落落的。俏如来在厨房里清洗碗盘,听见了轻微的咳嗽声,却辨不出在哪里,史艳文现在在哪里,卧房,还是浴室?总之是他极目所触不到的地方。

手机的短信及时地响起,他看了看,是银燕发过来的,为了回答俏如来对于一切发生的疑问。

大意是因为两个人一直积攒的矛盾,因为二哥有意提起的恋人,而成了一点让一切爆发的火花。

小空似乎认为这是一场勇敢推翻暴力的私奔,为了制止暴力而变成了另一种强硬的暴行。

俏如来发了让银燕自己也小心一些的关心语句,他不认为现在能将小空劝回,也许放其在外,让两边都冷静一番才是最好的选择。

水流声将油腻的盘碗冲洗得干净,俏如来抬起手将它们重新摆进橱柜的时候,发现洁白的袖口不知何时沾染上了一片深褐色的污渍,他有些奇怪,难道是做菜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什么调料?他擦了擦,没有能将袖口的污渍擦掉,反而一阵钻心的剧痛。

他撩开已经黏住手腕的袖口,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腕上竟然刮了一道不算浅的口子,好在血已经在他不知晓的时候止住了,否则不堪设想。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流了这么多的血,他竟然一点疼痛感都没有感觉到,痛觉都似乎生锈似的迟缓了。

他想将袖口挽起遮住大片的血迹,却发现这样子反倒将伤口完完整整暴露出来。思前想后,决定随便找一件干净的衬衣换了,在被发现之前将会令人惊吓到的意外掩盖起来。

居然没有带任何换洗的衣服来,他暗自责怪着自己的失策。他很讨厌未知的意外,更讨厌一切不受他控制的感觉。那只好在这里找代替品了。他先是进了小空和银燕的房间,小空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全部搬离,就好像一丝痕迹也不剩;银燕的衣服虽然不是很奇特,可是穿在身上还是太醒目,有欲盖弥彰的味道在。原本是想找一件普通的白衬衫来穿的。

而后他想起,这个家里有一个人跟他的喜好差不多。那个人此刻正独自呆在房间里。

俏如来犹豫了片刻,想着应该先去将今天买好的零食放好,又觉得不应该如此拖拉。踌躇之间敲了敲那扇对他闭合的门:“父亲?”

史艳文穿着一袭洁白的衣裳,就像披着一袭皎洁的月光,他的脸颊苍白憔悴得很,问:“有什么事吗?”

俏如来的目光温柔如水,贪婪地将其细细看,轻声说:“我,我的衣裳不小心弄脏了,能不能问父亲你借一件?”

史艳文似乎有些惊讶:

“你要在这里留夜吗?”

还没有等他来得及斟酌这句话的时候,史艳文先转身从衣柜里挑出一件款式简雅的白衬衣。俏如来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接过,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受伤的手腕藏在身后,他的脸上流露出感激和不安的微笑:“等我将衣服洗干净后,就还给您。”

史艳文露出寂寞的笑容,他只是轻微地颔首表示知晓,就又陷入了沉思。

俏如来则向他礼貌地道谢,面对着他倒退了出去。

将一切都收拾完毕后,他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的是那只有着雪白绒毛和蓝眼睛的猫咪玩偶,现在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愚蠢幼稚,都忍不住想要自我嘲讽,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灵机一动想买下来。他不喜欢毛绒玩具,只是单单因为怀里的这只玩偶有点神似他心里的影子,他才会将其买下。

他随手将这个玩偶拍下来,注意模糊掉有关自己身份的东西,发给那个人看:“看,我今天买的。”

那端不久就传来了回应:“很好看。”

他发给他:“我把它送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抱着它睡觉了。”

发完之后才觉得不妥,可是来不及回撤,对方的回应就来了:

“呵呵。”对方似也对他这种幼稚的行为感到有趣,“嗯,谢谢你的关心。最近几年总是无法正常入睡,所以平常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俏如来一顿。

一股恐惧的愤怒掐紧了俏如来的喉咙,凝涩的空气让最为简单的呼吸都变得艰难不已:“不要紧吧。有去看医生吗?”

“仅仅只是睡不好而已,别担心。”

对方的语气温和至极,也能感觉到是真挚地感谢着他的关心。而他却又嗅到了一股腥气,好像是手腕上的伤口因为刚刚的激动又崩裂了。

很多话,竟然只能跟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直言,却不能跟朝夕相处的血亲吐露半分。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永远都好像是实际又虚缈。

原本还想跟父亲两个人多相处一会儿,现在看来,有必要跟叔父联络一下了。毕竟唯有叔父的话,父亲总是会听进去一些的。

他斟酌着词语,给史罗碧发了一封短信,很快就听到了急促的来电铃声,他接起,将声音压低,隐瞒了自己的存在,将父亲的情况转告给了罗碧。

——最后才发现,想要试图承担一切的自己,天真得简直让人不忍欺负。

那个人的心,尽管想要努力地去探寻,总是有一块连他也不能涉足的秘密之地。许是月光皎静,静水流深。

他用手背挡住了眼睛,黑暗降临了,而那片永远无瑕的白却透过他的遮挡渗进了他的眸子,他的肌骨,他的灵魂。而后,他听到了泠泠的水声。

俏如来一时也分不清,这水声到底是从何处响起,一开始他以为是下雨了,毕竟手机上显示今晚可能会有雨,而后他才判断出这是从浴室传来的淋浴声。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点着新买回来的白猫玩偶,摁出一个一个转瞬即逝的印子。现在才责怪自己买的太过冲动,除了藏进自己的房间外,也不知怎么转赠给史艳文。

他走了出来,史艳文也恰巧从浴室里走出。乌密如缎的秀发几络还沾着水珠,黏在优美精巧的锁骨上,白雾还带着湿热的温度,自他柔腻如脂的肌肤上升腾离散。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俏如来,他似乎微微一愣,继而误以为俏如来想要使用浴室,颇为歉意的一笑:

“不好意思,我一时忘记。”他没有说忘记了什么,语调娓娓动听,“我是不是花了太多的时间,你用吧。”

俏如来压下心底的那丝窘迫,自己对这个远离许久的家而言算是不速之客的想法不断加深:“不,没什么,只是一时睡不着……好像下雨了。”

“哦,是么。我在洗澡,没有听见。”

两个人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相对无言地站着,俏如来凭着浴室那仿佛湿润的光线,看着史艳文满是湿雾的水亮黑发,柔顺水滑的发泛着清冷的灯光,就像参杂着一丝刺目的霜白。仅仅是站在这里,都能闻到一股湿润的沐浴露的芳香,伴随着蒸腾温热的雾气,迷惑着俏如来原本灵巧的感官。

“父亲,不吹干头发的话,容易头疼的。”

“没关系。”对于俏如来善意的提醒,史艳文似乎惊了一下,而后就是温柔又不在乎的微笑,仿佛对于本身如何都是无所谓的,“我睡得比较晚,头发在睡前应该能干了。”

“父亲。”俏如来加重了语气,温柔而郑重地开口,“如若不介意,让我帮您把头发吹干吧。”


史艳文在平常工作的书桌前坐下,俏如来先是为了掩饰手腕上的伤痕戴上了薄手套,随后又将吹风机找了出来,插上插头,待温度适度的风吹出后,才虔诚地捧起宛如乌墨流瀑的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它们,一手端着吹风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一络一络地吹干。

待得差不多后,他停下了吹风机,又去拿史艳文惯用的木梳。

史艳文温和地说:“不必这么麻烦,我一会儿再梳也是可以的。”

俏如来摸了摸史艳文半干的发,摇了摇头:“现在梳比较好,而且全干的话可能会毛躁起来。”

史艳文听后微微一笑:“怪不得精忠的头发那么柔亮,原来有这么多需要注意的细节在里面。”

俏如来闻言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齐肩的白发,勾了勾唇角,继续为史艳文梳理,过了会儿才低声地回答:“其实我无所谓的,我的发质无论怎样弄差不多都是这样了。可是父亲的发质比我的更好,如果太随便的话总感觉不好。”

他说的是心里话,从小时候开始,他对父亲的印象就是俊美优雅,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永远是那般耀眼明亮。他也没有说过,正是因为无比的崇拜和仰慕,才会有意地蓄起发,只不过天生的白发始终没法跟父亲比罢了。

“呵呵。”史艳文似是想到什么,双睫垂落,清澈的蓝眸里泛过一丝涟漪,“其实也不是。别人都以为我是有个性才刻意留长发,其实我是根本没时间跑到理发店去,导致变成了这样。我自己梳的时候时常会嫌弃头发厚重打结,无端端地生气。想了想,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麻烦么?”

他像是在以自嘲的方式开玩笑,但是俏如来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执着木梳,仔细地维持着梳齿穿过发丝时的力道,半湿的发还带有水珠,顺着他梳理的姿势渗落,投下一片莹润。

俏如来看着地上的那滩小小的积水,才想到刚刚应该端着毛巾,为此心底一片愧疚:“不好意思,我待会儿会记得收拾的。”

史艳文略略侧首,似是因为他的话而看了看:“不用,一会儿它自己就会干的。”这时他才意识到什么,向前倾了身,仿佛是想要站起来,又像是不自觉的躲避,“够了,不必这么细致的。”

“再等一会,擦干就好。”

俏如来抱歉一笑,背对着他的史艳文应是没有看见。他将梳子放回原位,拿了块干毛巾为他包住头发,小心地揉搓。在一切即将完成之时,他却略略地一顿。

那在他心里一直浓密黑顺的发里,赫然有了几缕冰冷的银丝。让他整个人都有了不自然的停顿。

明明自己才是那个更为年轻的人,却满头雪发;而面前的这个人,则似被时光偏爱,仍旧这般俊朗,精致的眉眼甚至连最为美艳的女子也无法比拟。

原本他一直都是这般想着,直到看到那丝银痕,他试图拂去,却发现终究是徒劳。

这抹银丝是为何而生?是因为工作的辛劳,还是亲人的怨怼?

他将那缕仿佛沾了霜雪的柔发捻在指间,原本想低首亲吻,但还是怕惊扰到身前的人。只是将这抹发装作不经意地抵过额心,就像行最为崇敬的礼,甚至不敢碰触。

爱本悄无声息。

史艳文似乎也在俏如来为他打理头发之际陷入了沉思,没有注意到俏如来的动作已经停了。

“父亲?”

“嗯?——啊?好了么,谢谢。让精忠你如此费心……”史艳文将比平时更为柔顺的发拂到身后,眉心略略蹙起,并不是高兴,更像是一种极力掩饰的错愕。

俏如来将一切都整理完毕,只想要打破两者之间的尴尬。他将手套收好,再将袖口拉得很长,遮住腕部:“父亲,你晚上都没吃什么,我今天还买了点零食,要不要尝尝?”

尽管是询问的口吻,但他却没有等史艳文的回答。因为想也知道史艳文会推辞,所以抢先去拿过来了。全都是口味清淡的甜食,他隐约记得父亲应该是喜欢的。

包装被撕开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显得格外清脆,既像是一种别样独特的旋律,又像是一种撕扯耳膜的噪音。史艳文的动作静而优美,松软的点心被他拈在指尖,噬咬,吞咽,而后成为支撑他身体的能量。

俏如来藏着自己一边的手腕,注视着他,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最近的工作忙么?”

“还好。”

他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仔细过滤,对答如流,就好像是在面对上司一样。若有第三人,或许会觉得是再普通不过的谈心而已。

他注意到史艳文的手指轻轻地搭着桌子,似乎是在想什么。就算是跟他聊天,注意力也不在这里。俏如来拿起一个装着牛奶口味的麻薯,微微用力撕开包装袋,手腕一阵疼痛,他将这个递给史艳文,看着史艳文捏着他曾捏过的雪白麻薯。

“我想小空也不是故意的。”

嚓的一声,袋口被撕碎了,因为用力过度而带了些碎屑。史艳文停了停,脸上漠然,弯下腰用纸巾将满地的碎屑包裹好:“你知道了?”

那既像是“啊原来你知道了”的悲伤,又仿佛是“你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的责怪。

房间的气氛堪称僵硬,但是既然提起,俏如来还是压抑着自己过快的心跳往下说:

“小空有喜欢的人本就很好,他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判断能力,我们就算拦着也没有办法,还不如给予他一定的支持,那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哪怕他说了自己喜欢同性?”

史艳文的声音带了一丝压抑的冰凉,谁都能听得出他隐忍的怒意。俏如来本知自己应该停下来,可是为了化解家里的矛盾,亦或者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他仍旧以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往下说:

“爱,本就是自然的。”

“那么银燕呢?也是这样么?”

俏如来一愣:“银燕……”他突然意识到了史艳文的意思是什么,“您是怕小空会给银燕带来影响?不会的,且不说银燕现在没有说过,就算有,我们也……”

“那么你呢?”

史艳文蓦然开口,打断了俏如来已经构思好的长篇论文。

俏如来浑身一阵颤栗,史艳文碧蓝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看向他,那目光清澈又通透,只是看一眼就会让被视之人的秘密无所遁形。他知道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他之前所有的话全都是为了做铺垫,用尽心思,为了等待史艳文的这句话。

或许是因为他长久的不答,史艳文又问了第二遍:“那么你呢?”

俏如来将要说的每一个字在心里摩擦,摩擦得熠熠生辉,摩擦出了炽热的心血:

“我,我……如果是我的话,遇到了心爱的人,一定会拼尽全力也想和对方在一起。希望能让对方感到幸福。”

——所以才会像装饰艺术品一样地整理着家,像满怀幸福的人去挑选每一样东西,在按照各有各的规律前行的人群里也能露出让人侧目停足的微笑,全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史艳文的眉心皱出更深的痕迹,问题也更加咄咄逼人:“你也会为了心爱的人,离开这个家?”

——那是不可能的。

——小空,银燕,或许会因为心爱之人而最终离开这个家,而唯有他不会。因为心心所念之人,就在这里,就在眼前。

“其实……我喜欢……”

他看着眼前这位白衣胜雪如光一般耀眼美艳的男子,乌发如瀑,眉目如画,就算是此刻他的神色憔悴,依旧像是披着烂漫优雅的月色。俏如来望着他,就算是与他对坐平视,仍习惯性地稍稍抬起下颌,宛如仰慕的姿态。

他简直要被那人的俊美吸摄住心魂,而他的理智却如一根绷紧的弦。哪怕这会换来暴风骤雨,可他已经不想再继续隐忍,因为压抑着爱真的是太痛苦了。

“不要再说你喜欢我这样的谎言来掩饰你的想法了。”

那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就好像是看着顽劣的孩童又施展相同的恶作剧。那双最为俏如来所爱的湖蓝瞳眸里流动着熠熠的水光,那是含泪欲落未落的痛楚:

“我这么不能让你们相信吗?就连精忠你,也需要用这样的笑话调侃我?”

就像是一种极哀的谴责,化作最为狠厉的鞭子直接抽打上来。俏如来愕然,整个人如坠冰窖,他就好像是瞬间凝固成没有生气的雕像,脸色比面前的史艳文更加惨白,手腕上的伤直接烧灼一样的疼。

“您为什么要这么说……”俏如来竭尽全力去想史艳文这句话的契机,一丝闪光划过他的脑海——

“爹亲。”他很久没有这么唤过史艳文了,他在黑暗中小小声地问,“那次,我喝醉了,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

他指的是自己工作不久后的一次醉酒,就在那次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奇怪。他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次而已。

他并没有特意地指出日期,而史艳文则轻轻合眸,像是回避了他的问题。

而后,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俏如来登时醒悟,那并不是一个飘渺的梦。而是因为非常想要回避和遮掩,才会假托是酒酣梦沉。

凭着几分醉意,就勇敢地将想要留在父亲身边的意愿表达出来,将掩藏在心里的,几乎压抑了整个生命的爱恋款款地倾吐而出。

是否还有一个酒色淋淋的吻,俏如来真的不太清楚了。只是隔天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头脑昏沉,意识都是混乱不清的。听说是喝醉了死赖着父亲不放,就连贴身的衣服都被换成新的。

从那天开始,他们原本亲近的关系多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越来越深,表面上的维持看来就像是在演戏,直到自己受不了这种气氛而搬出去住,很少再回,尽管内心早就知道不妥,还一味地让自己遗忘,保持着虚假的亲近。

居然早就对父亲吐露了倾慕之意,居然对着,给予他血脉的造物者有了思慕之情。

他突然醒悟了史艳文面对他时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究竟来于何处,而后他落寞地微笑了,对着虚空,亦或者是冥冥之中不可捉摸的命运,亦或者是更为飘渺的情缘。

——其实……我也讨厌自己的姓氏,我既深爱着拥有你的血脉,又痛恨着。他们可以自由地离开你,而我不可以,因为……

——因为,深爱着你。

史艳文伸出手掌,湖蓝的眸子里水光盈盈,似哀似责,抚摸着俏如来的脸颊,甚至将自己的额头与之相贴。但就算是这么亲密的动作,仍让俏如来感到不能抵御的彻骨寒冷:

“为什么,你们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

湿热的泪打落在自己的手背,滚烫着渗进了他的肌骨。

不是自己的泪,却好像是由自己的心血而孕化,疼得撕心裂肺。

他很想问史艳文:如此,你的眼泪又是为谁而流呢?

俏如来终于醒悟,这一切全都只是他的过错。如果不是因为他触犯了禁忌,偷尝了禁果,爱上了一个他绝对不应该爱上的人。如果不是这样,父亲不会对小空喜欢同性的恋人反应如此之大,也许事情不会衍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就像突然被抽去了所有力量的空心人偶,俏如来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心跳,呼吸,这些象征着生命仍旧存在的症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人就好像是虚缈的灵魂,一道即刻就会消散的浮影。

史艳文看着他的目光似有极哀的疼痛,他下一刻就要伸出手将俏如来扶起来,而俏如来却在他的手臂伸出之前自己站了起来。

“我很好,请不必担心。”

俏如来勾起唇角,仿佛是要习惯性地维持着虚伪至极的微笑,但是他最终没有笑出。史艳文的微笑看来是如此的模糊,却仍旧流露出淡淡的关忧,那双如碧空般澄澈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看向他,仿佛是在询问他的情况;又仿佛刻意将怀有私心的他剖开凌迟。

他知道自己该离去了,这样子对史艳文,对他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比起在深夜里,为了心爱的儿子歇斯底里落泪,这样的确是好得多了,好得不能再好。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叔父发来的,他提前来了,还有五分钟就会到。

他的脸色惨白,看上去就像一个久病未愈的患者,浑身发抖,但是还在微笑。所有的伪装都被拆得粉碎,他就像是一个极为可笑的小丑,洁白的袖口被毒液般的血红所吞噬,大概是因为失血的缘故,他的步履有些飘忽。可是他还是站起来,将空的零食袋全部收拾起来,团在一起,这样渗出程度史艳文很有可能会发现,不过也不是他在乎的了。

史艳文似乎想要站起来拦住他,而俏如来快一步,先逃出了房间。

死一般的缄默里,他将需要带走的垃圾装成一袋,就听到了厚重沉默的叩击声。来源是门外,在判断出情况的时候他先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史罗碧。

叔父提早赶来了,简直是上天赐予的美妙安排。

史罗碧蹙着眉,那与父亲相同的面容却流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态。但是眉眼间的担忧是藏不住的。大概是没想到俏如来竟然会是以一副要离开的姿态来开门。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我还有工作。”

——撒谎。

“不得不早去。”

——明明为了照顾那个人特意请了一周的假期。

好在叔父并没有怀疑他的话,他的信誉在所有人看来应该都是最高的,无疑在无形中帮了他大忙。他挡在门口,仿佛无意地遮住了灯的开关,将需要注意的都一一跟史罗碧讲清楚,神色从容而淡定。

——好孩子的面具总算还是有点用处。

——要快点离开,叔父是很敏锐的人。他感觉到血迹沿着手腕滴落在地板上,一开灯就全部暴露了。

史艳文从房间里出来,在他开口挽留之前,俏如来先镇定自若地向他们两个道别,他看到那双如水晶般美丽的眸子里划过温柔的哀求,他却先跨出门,将所有的话都堵在门的那一端。

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他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势离开。

一边逃进了深邃的夜色里,一边听着手机不断地响铃,有的是电话,也有的是信息。

不甚其烦的俏如来想要将手机彻底关机,却发现自己早是满手黏腻的猩红,原本想要关机却因为这样而不小心划开了屏幕,看到的全都是试图将他追回的短信。

他本应该隐忍的,如果还能隐忍,今夜本不会如此惨烈。可惜从也没人知晓,原来隐忍才是极致的痛苦,因将那情封锁,苦苦压抑,在心上将暗自涌动的向往镌刻成可念不可说的印记。

无论如何也关不掉手机,他就将手机和收拾好的垃圾一起丢进垃圾桶,在夜半三更不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腕部的伤痕扩大得更深了,粘稠得滑落进夜色,一个人融进了可以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的黑暗之前,却仿佛听见了如追随他而来的脚步声。

疲惫彻底倾袭过身体,他在柔软且能遮掩住他身形的地方蜷缩地躺着,他慢慢地阖上眸子,感受着夜冰冷且温柔的抚摸,如月辉般清冷流曳的白发,如雪般晶莹剔透的肌体,浑然不似人间的美。就像一个等待着有人呼唤他回家的孩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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